国歌

 

想起聂耳

想起那流星般划过的

生命，怎样照亮

四万万五千万救亡的同胞

这是我唱起国歌时，悲壮得想哭的原因

 

想起田汉

想起被逼着趴在地上

把自己的小便喝掉

想起骨灰盒里只有眼镜、钢笔

和抄录的《义勇军进行曲》

想起他在禁闭室里死去时

窗外白雪飘飘，广播里

正响着由他作词聂耳作曲的《毕业歌》

这是我唱起国歌时，悲壮得想哭的另一个原因

                  

黑袖章

 

在我有限的生命里

难忘悼念毛主席。那时候啊

布匹紧缺到衣不蔽体

我和妹妹来回地

去生产大队搭起的灵堂

致敬、默哀。每次，都能领回一朵白纸花

和一个黑袖章

白纸花，别在墙上的奖状上

黑袖章，由妈妈收集着，给全家纳鞋底

 

在她的教唆下，风也急

吹过1976年的村庄。妹妹的小肚皮

不时被掀开，因蛔虫，圆鼓鼓的，又白又亮

                

祖父二三事

 

他是个文盲，但认识

小学围墙上的大号标语

毒日头下，总能看到他

光着脑袋，在人民公社的地里挥汗

老牛趴在树荫里，枯瘦的尾巴

对着他的方向甩打牛虻

若是家里来了客人

他会把那条木制的鲤鱼

端到饭桌中央，以示农家年年有余

若是村里来了检查的干部

他会跑回去，取出那一小片腊肉

朝嘴上擦一擦，让人家看，小日子从不缺油水

            

半截砖头

 

如果他们侮辱我，把我打趴在地

让我从胯下钻过去

孩子，我不希望你为父报仇

他们都不是野兽，男人间的较量

像剑，该忍的时候得插回剑鞘

如果他们侮辱你的母亲

把她按倒，露出丑恶的下体

孩子，拿刀！祖父就曾告诫过

欺凌女人的才是野兽

那一年斗地主，许多人对三姨太动手

剪她的长发，剥她的旗袍

他喝住身边的泥腿杆子：

瞧，人家有崽！那孩子，正掂量手上的半截砖头

                  

獠牙

 

晚年的祖父不碰刀枪，也憎恨

朝林中的鸟兽开枪。他有过

在山坡上的玉米地里

和野猪徒手搏斗的经历

几回合下来，筋疲力尽的双方

像一对重归于好的兄弟

昏昏沉沉地睡倒在月光下

那头野兽提前醒来，返身密林前

通人性似地，拱了拱他的身体

有多少次，风烛残年的祖父

挣扎着喊它出来，陪自己再睡一晚：

这世上，终有举不起的拳头、一折就弯的獠牙

                     

当苏联已成往事

 

当苏联已成往事，念念不忘的

是父亲和他那一代人

他们有解不开的俄罗斯情结

我童年时，他就在炉火旁

讲述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凶残的德寇在绞刑前，逼迫卓娅

赤裸着双脚在雪地上奔跑……

那年冬天，我和弟弟也学着甩掉套鞋

去山坡上滑雪。我揭起棉衣

让他把冻僵的手伸进我的肚皮

他也照样，让我把手贴近他热呼呼的肚皮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小时候，听父亲说俄语

像嘴里含着奶糖，叽里咕噜的

达拉斯维捷、达瓦里希

意思是同志你好、老大哥你好

到后来，有些人被打成苏联特务

他教的俄语课也取消了

有个周末，他在院子里劈柴

瞅着母亲搂起红毛衣，阳光下

将奶头塞进妹妹的小嘴里

竟然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那份欢快，像1941，林彪约会孙维世

莫斯科中山大学，雪深过膝，松鼠忘情嬉戏

                     

喀秋莎

 

俄罗斯最美丽的少女！

卫国战争和爱情，对一个乡下少年

遥远得像课本里的共产主义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我放学回家，得赶紧去河边放牛

比我还饥饿的大牲口

眼里除了草，还是草。它们奋力过河

艰难地昂起牛头和犄角

小河淌水，像流逝的岁月

轻松地浮起庞大的，却将弱小者淹没

骑在牛背上，我总看见

淹死的堂弟冲我泼洒水花，露出雪白的乳牙

              

我的朋友杨正城

 

每个清晨，鸟在窗外撕心裂肺

一如患阿兹海默尔征的父亲

猛烈地击打床板——

正城啊，运动啦，开大会啊

我的朋友杨正城

立刻翻身下床，牵他到窗前

将影影绰绰的晨练者

当作牛鬼蛇神，给他们安上

一项项莫须有的罪名。这一刻的父亲

手舞足蹈如1966年的文汇报

每个早晨，我的朋友杨正城

配合他演戏，渐渐地，也有些举止痴呆

               

利爪

 

惊呆了，他在父亲的档案里

翻看到当年的效忠信

黑红的血手印，仿佛还透着杀气

惊呆了，他的第一次表忠心

是揪斗单位上的老教授，为了

与他的女儿划清阶级界线

他的皮带抽打得最凶

那对父女当夜就打开了煤气

……惊呆了！如果不是来开死亡证明

注销他的户口，怎能窥视到

这个晚景安详的人，温柔如老猫，深藏着利爪

           

枪决李有荫的那一年

 

只有那一年的春天

短命似地躁动。待业青年李有荫

在八一茶场的后山上

被严打，十八岁的生命

绚烂成一朵映山红

给他送行的采茶姑娘们

成群结队，鲜嫩得就要拧出水

她们还没有经历过性

说起强奸这个词莫名地兴奋

下山时还吃吃地笑，像饥渴很久的人

吧唧吧唧地喝水。那是1983年哪

和李有荫偷尝禁果的采茶少女，应已两鬓飞雪

                       

李有荫，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我从未听到过，一个母亲
像李有荫的妈妈那样
凄厉地哭骂着，喊他回家吃饭——
儿呀，你这沒良心的，你这不孝的

你这挨枪子的……吃饭啊！
她骂一声，墙头的草就哆嗦一下

小巷深处的狗就狂吠一阵
油灯下的妈妈会默默地
给我们夹菜。老街的居民
都信巫蛊：一个死于枪下的人魂魄不散
只有骂绝了才会一跺脚离开
去换个地方重新做人，只有决绝的狠才是爱！

                    

在犹太人那里

 

在犹太人那里，去天堂

或下地狱要通过祭司裁决

但医生和教师例外

我有一个犹太人朋友

教我确信，他们是救助人出地狱

和教导人远离地狱的圣人

我也告诉他，在我们这里

医生和教师超过犹太人的总和

我确信的，只有两个人能直达天堂

一个是最近去世的吴庆华

我的启蒙老师，右派帽子戴了二十年

一个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向阳花

她仍在行医，因为手抖，不再给人打针

            

给孩子喂药

 

对付一个不肯就范的家伙

他们只需三步，就能让你驯服

你的眼前，药丸已经捣碎

用温水搅匀在调羹里

他们先是甜甜地诱惑你——

喝了它，奖赏一小勺子白糖

如果这招不灵，他们会捏住鼻子

一手掰开嘴，硬生生地灌

你若哗地一口吐出来

会被威胁扔到黑漆漆的门外

黑夜里，狼来了哩，眼睛瞪成绿灯笼

因为恐惧，你只得吞下这人间的苦水，咕咚咚，咕咚咚

                   

三棵树

 

贫贱不能移的是水柳

一遇春风，小家碧玉似地

露出饥饿的鹅黄色。但，她是不能移栽的

 

富贵不能淫的是合欢

百花开时，她却鄙夷似地

向天空伸展出铁丝样的枝杈

等春天转身，才突如其来地爆发一树粉红

 

威武不能屈的是松

那是我家乡常见的乔木

从小就披挂着一身裂开的盔甲

人们敬畏它：砍伐时，要在斧柄上缠一截红布

                  

 

附：《诗歌周刊》2016年度诗人授奖词

 

他的诗，风吹草动，心惊肉跳。
他用诗的匕首，切开肥厚的膏脂，以伤痕还原耻辱，以鲜血擦亮往事，并试图以迟到的、见证者的名义，以个体微量的不幸，喚醒整个民族的疼痛记忆。他笔下那些顽固地、死死地按住痛点穴位的、不安的诗句，使一切侥幸的苟活变得轻浮，使被遗忘的罪证被重新锁定，使每个卑微的幸存者最微小的苦难瞬间复活。他的诗，并没有达到诗圣的高度，却有着一颗圣洁的良心的方向。我们并没有听到这个疼痛难奈的人撕心的哀嚎，却看到了一幅幅筒约、干净的日常叙事画面。本年度，这个国家生产了千千万万首诗，但我们愿意把年度诗人的桂冠戴在这个不忘前耻的诗人头上。他，就是李不嫁。
——徐敬亚（中国诗歌流派网学术委员会主任、海南大学诗学中心教授）

 

李不嫁的诗：你阳光下读着，都瑟瑟的冷

文/邓浩

李不嫁刚刚获得2016最佳年度诗人桂冠。
诗人徐敬亚给他写了颁奖词。
我看了颁奖词，对李不嫁说：如果颁奖词我来写，会更好。
李不嫁是我昔日同事，我知道他诗句的来处一一
苦难成诗，说的是李不嫁。
今天午饭时分，读到李不嫁获奖的诗。
读了两首，就无食欲。
觉得自己活得很脏，不配眼前的饭菜。
他写胡耀邦弟弟胡耀福，去北京坐车看哥哥，买不上座位票，服务员盘问时，他蹲在车厢角落，只一句：“我去看我哥哥胡耀邦，他死了！”一句没有任何文采的白描的话，让我连忍住悲痛的理智都来不及，“哇”的一声嚎啕起来。
餐馆里送菜的小二吓得跑远，邻座的吃客讶异得停住笑谈。
我穿戴和气质不俗，他们一定是以为：我的小三，昨夜被别人拐走了，我被酒菜刺中了伤感。
李不嫁的诗，大多写无望，悲凉，生命的苦难成像，以及对市侩世象和浊世灵魂的拷问！也有稀间的美好和温存，比如他去火葬场送自己的女老师，他感觉他托举的尸体轻盈如芦花，那个比方，让我眼前死去的好人复活开来，让我看到：美好太稀薄，因美好的生命纵使委屈也不声张！
他写一场雪：鸡走过留下了竹，狗走过画上了梅，人走过，胡乱了世界，白来了一场！
李不嫁长相苦楚奇倔，他的那些句子，摄走了他的生命精华，于是，你读着，阳光下异常的冷！
韶山南路258号，潇湘晨报，葬送了李不嫁的青春，他死后，他门前的路，应该叫：不嫁路！

 

    李不嫁，男性公民，《诗歌周刊》2016年度诗人，2017年度“地下”诗人艺术奖获奖诗人。1966年生于湖南桃江，1988年毕业于湘潭大学哲学系，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