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检点自己的一生

刘羊

 

百年孤独

 

父亲六十三，独自一人在乡村生活

每天挑肥，种菜，闲来与两只狗为伴

儿子三十七，在城里独来独往，天马行空

常常盯着网络，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

 

父子俩每年见面不过三回

每次说话不会超过五句

时间在他们之间制造了巨大的孤独

 

当我们检点自己的一生

 

当我们检点自己的一生

须从父亲开始。尽管父亲已经年迈

不再对我们指手画脚

我们仍然头顶着他的天空

脚踩着他的土地

 

作为一介农民。粗通文墨的父亲

用种地的办法种植着我们

一滴水几袋肥料是他唯一的资本

“种子埋下，就是望天收了”

当我和妹妹相继长大

当我们在异地他乡花开一枝

当我面临几近夭折的命运

他仍然埋头做他的农民

 

从何时起，父亲不再咆哮

用粗糙手掌在我们身上留下烙印

从何时起，父亲的眼里

不再露出自信凌厉的眼神

从何时起，父亲甘于命运的嘲弄

和母亲的数落

只把沉重的叹息埋在心底

 

这是我们不可回避的宿命——

父亲把我们变成一个陌生人

我们把父亲变成一个乡下老人

可是当我们不再对生活发出咆哮

当我们的手臂扬起又放下

不再孔武有力

我们仍然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吸铁石

 

母亲越来越沉默了

大部分时间，她独自一人呆在家里

不出门逛街，不跳广场舞

不和邻居往来

像吸铁石一般沉默

 

来城里已经八个年头的她

牢牢抓住一口乡里方言

抓住几个熟悉的面孔

抓住省吃俭用的生活习惯

其它事物则形同废品

基本与她绝缘

 

我们吐出的铁钉一样生硬的语言

也被她吸走了。她并不还给我们

也从不说疼

 

别后书

 

当我们分别后，我与自己住得更近了

我比以往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哪一半是自己

哪一半是你。我并没有感到与你分离

与我分离的那一个你，只是我的一部分

她跋山涉水去了远方，代表我去经历去旅行

去呼吸另一种空气，并在异国他乡留下自己的气息

我看到你在深夜里满怀恐惧，就像一只豹子

因为不满于囚笼的束缚而发出低低的怒吼

我看到你走出房门，就像一朵含羞花

果断挣脱内心的羞涩，用星光向黑夜吐露真诚

我看到你走在自己的道路上，领着一个天使

脸上散发出美丽而神性的光辉

当我们分别后，我和你住得更近了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阵风、一场雨、一行象形文字

它们吹拂着我们的脸庞，让我们的笑容保持生动

十年了，我们从来没有这么爱过——

像一棵树爱着整个大地，像一只鸟爱着整个天空

当孤帆远去，一颗心被明月照亮，被大海淘洗

得以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它们之间的隐秘联系

除了你我之外大概无人真正能懂

 

女儿和我

 

我只允许女儿骑在我头上撒野

除了日月星辰和不可知的命运

 

我对人生大事缺乏长远规划和持久信心

任何人都可以把我击倒

唯独女儿让我保持强劲

 

我不喜欢喧嚣的人群

不涉足室内游乐场

拒绝塑料制品和有毒气体

但在女儿面前，我选择妥协

她让我尝试接受有害的游戏

 

女儿让我重新接受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让我接受不快乐的教育

接受各种品牌的垃圾食品

接受略显过度的医疗和童年

我尽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

并找到其中的意义

 

女儿的到来改变了我

她把一个男人变为父亲

把一个理想主义者变为现实主义者

把一片云朵变成一块岩石

她就像一个魔术师

让所到之处充满奇迹

 

小妹来信

 

现在的老人怎么那么奇怪

问他什么话总是语焉不详

像要给谁打什么掩护

——她说的是老家的父亲

为一件小事跟她打起了哑谜

 

看到这则信息时，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万物正被黄昏覆盖，夜晚即将来临

 

致晚舅

 

春天的雨刮器

最理解离别的心情

 

湿漉漉的街道

像极了你黝黑闪光的皮肤

 

连绵的细雨祝你平安

茫茫的山川望你保重

 

这世上除了你，晚舅

还有谁冒着雨雪前来看我

 

还有谁，揣着仅有的两只肾脏

任凭我取

 

作者简介：刘羊，湖南洞口人。作品见于扬子江诗刊、绿风诗刊、秋水诗刊、人民日报、湖南日报、诗歌世界等刊和少数诗歌选本。出版诗集《小小的幸?！贰栋某ざ叹洹妨讲?。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诗歌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