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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春塘:论王德威文学批评中的西方意识

来源:文学报 周春塘   时间 : 2015-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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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德威作为文学评论家,他丰富的中外文学知识,肯定了他杰出的地位。不过他过于庞大的计划,想结合历史和文学、理论和实践于一身,使他显得吃力。太多域外的理论,一则眼花缭乱,再则有如无源之水,既未彰显时代的意义,也未能深入作家的腹地,浪费了资源。

  不过回到文学批评,王德威研究现代华文文学的难度也委实惊人。在“文的自觉”和“论的独立”间,他常陷于两难。幸亏在后现代主义思潮乱成一团的喧嚣声中,他得到了一点时代的依傍和共鸣。

  《什么是文学?》

  1948年,亦即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三年,欧洲还在断垣残壁、一片狼藉的氛围中,法国文学家萨特发表了他著名的《什么是文学?》一书。颇意外地,他在书中完全不解答他提出的问题,他反复追问的是,“什么是写作?”“为谁写?”和“怎样写?”这一类因文学而引发的政治和社会话题。他的答案是:人需要自由;有了自由,人才能为自己选择承诺,而不是盲目地为制度奉献。这里所谓的“自由”和“承诺”,是战争中人们绝望的吶喊,此时变成了萨特作为一个文学家的意识形态,也是他生活中坚信不疑的行为原则。1964年他拒绝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用的便是这个理由。

  然而四十年代对全人类来说,都是个惶恐不安的年代。人们对资本主义和军国思想感到绝望,手无寸铁而心存善良的人们遂拿起意识形态,作为自我护卫的武器,是笔杆,也是枪杆。不少人会扬起拳头,义愤填膺,发表严厉的宣言,形成当时特有的社会现象。1942年毛泽东的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认为,文艺是为工、农、兵服务的工具,改变了中国文学的面貌,便是此一时代的产品。

  不过那是昨天,是上世纪两度世界大战阴影下的四十年代; 而这是二十一世纪,是走出悲情、“第二个理性时代”的今天。如果今天有人问王德威“什么是文学?”而他的答复和萨特一样,仍然是“意识形态”,我们多少会感到意外。虽然王先生口头从未如此说过,但他的著作,尤其是谈论小说时,每每以西方的意识形态为“通关密码”,贴上意识形态的标签,忽视了作品和作家的内涵,对小说并无助益。王先生当然可以有他自己的主张,却没有像萨特那样,为他的选择和立场,做一点并非完全多余的表态。

  下面是我对此一现象所做的观察和报告。

  文学和意识形态

  自从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虽然议论纷纷,中国文学界却得到了莫大的鼓励,文学创作和文艺批评如雨后春笋,热闹非凡。相形之下,也许是力不从心,台湾显得有点冷清。推其故,台湾市场小,读书风气不高,作家不是对写作裹足不前,便是对文学缺少正确的认识,让寥寥可数的几位评论家掌握了文坛。最令人惋惜的是,王德威先生这位温文尔雅、文史兼备的新时代学者,也未能脱离这个不幸的指责。

  事实上,在上世纪末王先生是一位异军突起的文学评论家,继夏志清先生之后,代表华文文学向世界进军的新声。他借重西方文学的理论,扩大了中国文学的视野,打破了地理和政治环境的约束,把中国文学提升到世界文学的层次,卓具功勋。他的第一部大著作 《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文小说》,出版于1993年,清楚告别了“一百一十年以前梁启超提倡 ‘新小说’ 以救国救民的时代”,迎来后现代主义的“众声喧哗”,而以“小说对抗‘大说’的批评立场”,推陈出新,以虚击实,给了读者莫大的希望。(王德威,《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国小说》)的确,这部《小说中国》,从历史的反思中,唤醒了国人沉睡的心灵,在一片时代沉沦、文学式微的叹息声中,重新发现了“小说”或者“大说”的意义,让人把国事、家事、天下事,这些传统的、民族性的呼唤,再度放上国人的心头。

  1998年,在更具雄心的《如何现代,怎样文学?》一书序文中,他以“西方理论视野下的现代中文小说研究”为题,做了下面一段严肃的建议,重申他“大叙事”、“大小说”、“大传统”的理想,并提出哲学的思辨,作为现代中国文学研究和创作的方向:

  我强调所有重要的学术贡献,不分新旧,如果没有理论架构的支持,不足以成其大。而学术思潮和方法的转换,也必须诉诸理论的辩难和思维的刺激才能够推陈出新。也正因如此,我以为尽管九十年代以来西方中国现代文学界众声喧哗,挟洋以自重者多,独有见地者少。……上焉者一秉“拿来主义”策略,希望产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颠覆效应,下焉者则是人云亦云,而且游走海内外,一鱼两吃。究其极,理论干预成了理论买办,文化批判无非也就是文化拼盘。如此的西学中用在一个号称“中国可以说不”的时代,毋宁充满反讽。(王德威,《如何现代,怎样文学?》)

  从正面看,他的确实践了八十年代末以来“重写文学史”的号召,让中国近代文学取得了现代性的意义。这时他身在美国,亲见西方学者对文学认真的研究,和文学理论日新月异的登场,因而大力主张文学宜以西方理论和方法为准,否则“不足以成其大”,也希望藉此替中文小说推陈出新,打造崭新的未来。这正是他西学中用,高瞻远瞩的善心,值得褒扬。然而,曾几何时,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们惊然发觉,他所指陈学者的弊端:“游走海内外”、“挟洋以自重”、“独有见地者少”、一味用“拿来主义”的意识形态,多少是他自己的写照;而把理论干预变成“理论买办”,把文化批判变成“文化拼盘”,在无形中沦为西方文学理论的附庸和翻版。从另一方面看,当他选定《当代小说二十家》时,用了二十几种文学理论的名目,和二十几位西方学者和汉学家的大名,投射在这些成就尚有可疑的作家身上,被复旦大学郜元宝教授讥为“用大炮打蚊子”的行为(郜元宝,《奇特的、色情的世界华文文学———评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这种可笑的现象,严格说来,超过了文学批评可以容忍的限度。

  西方的理论和方法,以精密准确为尚。他们在学术上的研究,自从前苏格拉底时代起,便一路领先。不过到了二十世纪,德国哲学家伽达玛感到太多的方法论,喧宾夺主,扼杀了真理,遂写了一部《真理与方法》,图谋挽救。这是西方人继史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之后又一理性的醒悟,值得我们警惕。王先生优游西土,却无此戒心。当他论及中国文学时,每每以西方理论和意识形态马首是瞻,甚至让它泛滥成灾,造成大炮打蚊子的笑话,却从不质疑地理和文化背景的差异。他丰富的西方知识,和那些五彩缤纷的主义,乘着全球化风气之便,顺利让两岸四地的中国作家安然对号入座,却对作品中呈现的生命和艺术,价值和理想,时代和个人,一无关怀。不论他自己如何解释这种现象,他在阅读上给读者造成的空虚,是他著作中显著的缺陷。即以《如何现代,怎样文学?》这部“十九、二十世纪中文小说新论”为例,从这堂而皇之的书名便知,他的企图不仅在勾画历史,也有意给读者介绍中国文学的过去、今天和未来,展示中国人对当代人文思想的企盼,以及文学理论上最新的知识。然而读毕此书的人,都扑了一场空。

  什么是意识形态?

  王德威师承夏济安、夏志清、刘绍铭,这些在艾略特影响下成就的人物,难免太多“志于道”的雄心,而少“游于艺”的雅致。西方的逻辑和东方物我交融的世界很难混为一谈。其实西方人,像笛卡儿、尼采、艾略特、罗兰·巴特、维根斯坦、德希达,这些杰出伟大的思想家,不论他们的文化和私生活有多大差异,无不充满人性,因为不如此,“不足以成其大”,也不能产生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效用。然而今天华人读书,虽够广博,常把旁人辛苦得来的经验,还来不及消化和吸收,便快速工具化了,现炒现卖,作为营利的对象。这种在认知上的草率,违反了我们“慎思明辨”的古训,而其弊端,则是以有限的认知,做无限的评论,误导了知识的正当性,贬低了学者自己的身价。所以在学术的讨论上,我完全同意王先生的主张,“不分新旧,……必须诉诸理论的辩难和思维的刺激”,才能得到推陈出新的效果。但他没有遵守自己的游戏规则。他兼包并蓄,无所不取,从意识形态中窥探社会,完成他“小说怎样来见证及介入历史”的研究。这种实用性的手法,不难在文学中找到无限的资源,却不是文学批评终极的目标。

  什么是意识形态?一般说来,它是观察社会和文化现象时一种假设性的理论,涉及主流社会的信仰、价值观、世界观,足以成为历史现象的映证。许多文论家、思想家,包括马克思在内,都相信文学由意识形态造成,而每一个作品背后,都有一个清楚的意识形态存在。王德威并不反对这种看法,不过他与马克思的不同是,后者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上,认为意识形态是统治阶级造成的错误和偏见,而前者相信意识形态代表时代精神,必须正视。意识形态如果运用得好,的确可以结合文学的理论和实践,发现文学的特征,虽然这样做,未尝不会跟历史产生可能的冲突。但不管怎样说,意识形态并非研究文学最得力的途径。王先生尽了他的力量,用它诠释小说的过去,瞻望小说的未来。然而不幸的是,太多的意识形态,掩盖了文学的原创性,也漠视了美学的精神。根据哈洛·卜伦在《西方正典》一书中所做的结论,相信这样的做法,不唯对文学无益,且足以置文学于绝境。

  不过王德威有他自己的选择。不同于他的前辈夏志清先生,他的着眼点不在美学,也不在作品的原创性。他喜欢看历史风云下文学阅读和创作的复杂变量,后现代社会主义版本的诡谲叙事,或者现代主义如何成为对抗历史大叙述的脚注,这些在大时代中“众声喧哗”的乱象,他相信便是后现代主义作品中值得捕捉的形象。

  2009年,他与陈思和、许子东依据香港岭南大学举办的“当代文学六十年”国际会议,合编了一册《一九四九以后》的新书。他把1919(五四运动)到1949(国共分裂)的三十年定为“现代”,从1949到2009的六十年定为是一个长寿的“当代”,而这中间千年未有的天地巨变,给了他意外的收获和挑战。他的华文文学包含了两岸四地和北美洲:不同的政治、生活和文化,当然需要不同的诠释。而他无孔不入、无坚不克、无战不胜的意识形态,此时仍有左右逢源之妙,使他顺利地把这“天长地久”的“当代”,安置在时代的手术台上,且替未来的“当代”文学研究找到了“重要的契机”。只是我们不甚明白,他所说的“契机”是什么?他“未来的‘当代’”指的又是什么?总之,“这样的文学史观反映了六十年来政治实践和文化托喻的密切互动,以及时间如何被操作、诠释,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欲望结晶”。虽然这里我们也不甚明白,他“意识形态的欲望结晶”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无可置疑,在意识形态的战斗中,他得到了又一回合的胜利。

  首先,他在大陆看见“文革”、“改革开放”、“后现代社会主义”、“后毛邓主义”,这些挑战主流的政治现象;在台湾看见“眷村文学”、“反共文学”、“寻根文学”、“伤痛文学”、“二二八”等凌乱如麻的名目;在香港则有“左右战场”、“本土性”、“九七”、“后殖民”一类的书写。但不论在什么地方,政治性的考量,无不让王德威产生“感时忧国”的伤痛。假如他把关注的焦点从“大小说”转移到政治和社会的“大叙事”上,他已是历史和文化的工作者,脱离了文学内在的和自我反思的话语,走向了实用的批评,有违他探索文学理论的初衷。

  更何况,物换星移几度秋,长寿的当代,并没有如王先生所想,在原地踏步,变成永恒;这时文坛上出现的,没有大声镗嗒的“大小说”,而是日常生活中“越写越小的‘小’小说”,有如朱天文的《巫言》。“未来的‘当代’”,已经悄然到来,他一向顺利的通关密码,至此也失去了效用。

  文学与生活

  生活就是生命,也就是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所强调的“生命的实质”。而这生命的实质,或者人生,实是小说中最寻常、最根本的话题,虽然王先生谈论小说时,绝少置喙。在这里,他的“文学性”和夏志清先生的“文学性”看来也产生了分歧。夏先生说:“经得起时代考验的文学作品都和‘人生’切切相关,揭露了人生的真相,至少也表露一个作家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任何作家,自己对人生毫无感受,对人生没有独特的看法,是不值得重视的。”(夏志清,《新文学的传统》)在经验的世界里,小说家如此,批评家怎能例外?

  当2008年香港“红楼梦奖”进入对决阶段时,莫言的《生死疲劳》和朱天文的《巫言》变成了评审的焦点———“《生死疲劳》从人畜六道轮回的观点,写半个世纪中共政权下的农村变化,《巫言》则由一位深情却孤意的女性娓娓诉说生活与创作的经验。”尽管两部作品的主题、风格大不相同,评审者结果还是让《生死疲劳》胜出。但王德威很清楚,二者在构思和行文方面,都有缺陷,而落选的《巫言》,其“成就其实可以等量齐观”。他对《巫言》的推崇,可谓独具只眼,但对作者朱天文的认识,或者关于她的长短,始终说不清楚。

  《巫言》是朱天文花了八年时间、总长二十万余字的作品,与莫言五十万字的《生死疲劳》写成于四十三天之内的纪录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其认真不苟的态度,不言而喻。王德威对她作品的褒扬,不在话下:

  朱的惜墨如金恰与莫言千言万语形成强烈对比。更耐人寻味的是,朱声称在《巫言》里不再经营以往她所擅长的繁复风格。她要返璞归真,将一切“解散”?!段籽浴芬晕字?ldquo;看、时、事、途、界”五题,写最亲近琐碎的人和事,如此穿衣吃饭,尽成文章。朱天文如此决绝的排斥小说叙事的故事性当然有她的企图:小说写来岂是“好看”而已?小说的存在本身已经是叩问本性和初心的门坎,是“巫”的灵通仪式。(王德威,《狂言流言,巫言莫言》)

  “穿衣吃饭,尽成文章”,王先生的看法没错;《巫言》 虽然排斥了小说的故事性,然而能做到“返璞归真”,“叩问本性和初心的门坎”,即使不够“好看”,却是何等壮丽的宣言!如果王德威想替 《巫言》贴上“叛逆实验的现代主义文学”的标签,比较他替莫言《生死疲劳》贴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标签,他有足够的权利。(虽然他自己很清楚,“为作家贴标签、排座次当然是文学史等而下之的做法”。)他这一次果然有点迟疑。历史告诉他说,从《淡江记》到《小毕的故事》,从《荒人手记》到《巫言》:

  朱天文把小说越写越“小”,仿佛从“小”才能悟她的“道”。什么道?学院的现实主义和现代、后现代都言之成理,也都有所不及。前面讨论莫言已经提到,作为一种小说流派,现实主义以直击人生真相为号召,其实充满了种种大叙事的纠缠; ……朱天文……逐渐放弃传统定义的故事性,仿佛唯有如此她才能更接近现实无明也无常的面貌。……她的琐碎枝蔓成为响应历史的方式。当事物的本(或“根”!)已无所本,我们所能有的也只是枝微末节。她的白描功夫与其说是建构纸上的现实,不如说因为过于精密尖锐,因而粉碎了我们居之不疑的现实。

  放下“言之成理”的主义不谈,阅读《巫言》本文,谁都知道,除了缺少故事性,这部“越写越‘小’”的“小小说”,其实并没有动摇“大小说”的地位。无可争议的,《巫言》 在形式上是典型的后现代小说。王先生把它视为“后现代叙事的教科书”,具有“不折不扣的现代主义姿态”,再度肯定了他对意识形态观念的依赖,虽然玩弄意识形态,这一回并没有替他解决问题。他把《巫言》最具时代性的“枝微末节”描写,初看是“建构纸上的现实”,再看则成为“粉碎我们居之不疑的现实”,未免自相矛盾。如果容我也玩弄一下既有的意识形态,王先生既称道朱天文有“不折不扣的现代主义姿态”,而“现代主义的姿态”无他,否定权威,粉碎现实,视真理为修辞学的迷宫,如是而已,她哪里需要去打破“我们(?)居之不疑的现实”,更不必多此一举,去“建构纸上的现实”了!何况《巫言》和《荒人手记》一样,如果同是“后现代叙事的教科书”,而“后现代主义”更着重语言游戏和生命的破碎性,一如尼采所说,“破碎是我唯一能够信赖的形式”,这便是后现代主义最醒目的标志了。然而后现代主义的文学,不论有多破碎,不能脱离语言。

  说到语言,根据解构主义者德希达的解释,书写运用的是文字,文字却有它不能穿透的地方,哲学家称之为“不可表达的”(the unpresentable)特性。既然不可表达,小说可以“越写越大”,有如莫言的《生死疲劳》,也可以“越写越小”,有如朱天文的《巫言》。

  然而不论大小,语言虽似游戏,却是书写必备的条件。朱天文对语言游戏的娴熟和天真,有时真像她父亲朱西宁所说,“小孩子玩意,写着好玩的”。然而这看似好玩的语言,却是当代文学之所以变成诡谲的祸首。文学里除了有“误读”的喜剧,还有“误解”的悲剧。例如把“巫”读为“女巫”,而视《巫言》为“巫的通灵仪式”。这个“巫”字,《说文》解释为“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把许多人都骗过了。

  谁都知道,语言有两种类型:公共语言和私人语言,前者的语法,套用许慎“约定俗成”的原则,以大众沟通为目的,维根斯坦称之为“一般的语言”,其中的误解,字典大都可以纠正。后者则无此方便:这种私人语言是个人的创造,维根斯坦称之为“哲学的语言”。唐诺同意巴赫金“诗语”、“神圣的语言”、“诗神的语言”这一类更具表态性的名称,希望诱导读者选择更形而上的角度来读《巫言》,让《巫言》诗意的语言,得到更高层次的理会。

  值得注意的是,《巫言》除了“巫”字,连“言”字也有问题。作者模拟《圣经》,说“太初有言,言与神同在”。王德威看准了这个“言”字,相信会从中找到他想象中的话题,遂不惮烦地抓出以言为题的古代小说,有如《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甚至连《红楼梦》里的“荒唐言”也不放过。既然“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他终于明言,小说若“以‘言’名之,自然衍生不同解读方法”。一般说来,小说若不是有意揭露真相,便是呈现问题,让读者拍案惊奇,也让说书者有话好说。不幸这番搜索,王先生也扑了一场空?!段籽浴匪?,始终不出那位“深情却孤意的女性娓娓诉说生活与创作经验”,既不爆料,也不兴师问罪,连一点点感时忧国的情绪也没有,王先生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去谈莫言的笔名去了。

  不能不谈张爱玲和胡兰成?

  然而走出西方意识形态的死胡同,王德威却投入了另一条死胡同,拈出文论家万灵的影响论:“谈朱天文不能不谈张爱玲和胡兰成。”作为史学家的王先生当然有资格作此宣言,朱天文、朱天心,还有唐诺等人以胡、张为首的“三三集团”,是不能否认的事实,而这些“祖师爷爷”和“祖师奶奶”确实也曾对他们发生过影响。然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历史不会停留在原地不动,尤其是对朱家姐妹而言。替朱天心《古都》(1997)写序时,王德威也曾联想到张爱玲,只是不得不追加一句话说:“尽管张可能是她雅不欲再有 的家传秘方”。(王德威,《老灵魂前世今生———朱天心的小说》)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后(2008),当《巫言》出版时,王仍然兴高采烈地扯出张爱玲,相信找到了那帖重要的家传秘方,因此“不能不谈”她。朱家姐妹,尤其是朱天文,早已跳出了胡、张的圈子,摆脱了他们的“ ”,且在许多方面,包括语言、结构和思想,远远超越了张爱玲。在写作《巫言》时,朱天文“选择离题,拖延结局,不断的离题,繁衍出我们自己的时间,回避一切一切,一切的尽头”,像这样成熟的、形而上的思维,绝非“流言蜚语”、“冷眼张望”的张爱玲可以望其项背的。此时与其说胡、张对她还有影响,毋宁说那位自称为无神论者的卡尔维诺,占据了她心房。得到卡尔维诺的助阵,张爱玲早该销声匿迹,退出朱家的舞台了。

  说她崇洋也罢,忘恩负义也罢,朱天文长大了,独立了,思想成熟了。她不再是个“写着好玩的”女孩,不再需要胡、张的庇护; 纵然胡、张启发了少年的朱天文。事实上,也确如王先生所想,“因为有了朱天文,胡张演义才变得如此多彩多姿”,这是王先生谈论朱天文的过程中最具卓见的一句话。不幸他甩不掉太过方便的胡张影响论,始终相信他们有“比斗”的痕迹,误解了“影响”的真谛。唐诺在《关于〈巫言〉》一文中也提到卡尔维诺,相信朱天文迎来卡尔维诺,其目的———

  为的当然是挤走张爱玲,那个盘桓不去在朱天文小说上空已几十年了、幽灵化了的张爱玲。用张爱玲来说朱天文小说的可能性老早已用尽,以至于变成了扯回而不是打开,我们该放张爱玲好好休息了。

  我们不该扯回“幽灵化了的张爱玲”,“我们该放张爱玲好好休息了”!这是当代华文文坛一项重要宣言,可惜王先生没有听到。

  《巫言》的故事,是生命的饱和,作者已无暇陪同评论家去思考文学理论上的问题,更不会让不相干的人物,介入她私有的世界。有了这种认识,我们再读王德威有关朱、胡、张三人“连环套”的评语,令人啼笑皆非:“朱天文、胡兰成、张爱玲三人所形成的‘连环套’因此不只是文学公案,而成为一探当代台湾复杂的‘感觉结构’的有利角度。”这种抓紧意识形态和影响论的手法,自然有助批评家任务的达成,但就此避重就轻,中断了文学和书写的对话。王先生为了证明他所说的“有利角度”,还下注脚说:“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观察社会变迁,则以‘感觉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取代‘意识形态’的概念。对威廉斯而言,‘感觉结构’代表一个历史情境里,主题经由公、私生活的律动,对现实赋予意义,并将此意义体现于感官与感性的过程。”文论家这种转弯抹角的意识形态思维,对艺术家来说,无异缘木求鱼,毫无意义。

  当然,文学理论和文学创作是两码子事,应当分开讨论,才见公平。但王德威向来把朱天文放在放大镜下观看,既赐给她“极端审美化的民族主义”头衔,又给她贴上“叛逆实验的现代主义文学”的标签,把她的《巫言》视为从“符号化”到“符箓化”,从“美文”到“巫言”的转换,让这些经院派的言论,隐蔽作者真实的面貌,抹杀她“美文”的造诣。

  王德威虽然用了严谨的历史方法介绍朱天文,给了她在台湾文学中极高的评价,却从未近距离观察她的书写,因此作者在艺术上的成就,或者缺失,纵然清楚呈现在读者眼前,却不会在王先生的著作中得到回响。

  什么是文学批评?

  文学批评是文学的一支,有文学一天,便有文学批评的一天。它跟文学创作一样,必需具备真情、实感和才华。但不同于创作,它更需要丰富的知识、精密的判断力,和廉洁公正、所向无敌的勇气。随着社会的需要和资讯时代的变化,书籍的产量越来越多,而品质的管制却越来越淡薄。批评家的重要,不言而喻。杜甫早在八世纪便提出了“别裁伪体亲风雅”的话,叫人不要在茫茫诗海中迷失方向。“伪体”指的是虚伪的假文学,需要推倒;“风雅”则是文学最高成就的象征,必须加以阐扬和维护。杜甫以他诗圣的智慧,和业余评论家的爱心,为我们做了这份警告。不过尽管诗有“伪体”,有“轻薄为文”的一窝蜂诗人存在,诗仍有“不废江河万古流”的伟大作品,源源不断,供人吟诵赞赏。这便是文学的不朽。

  花木需要照料,文学何尝不然。在文学的园地里,作家都是园丁,只不过专业的评论家承担了更多、更沉重的任务罢了。文学批评通常包含两大类,一般性的理论,和个别的批判。由于重点不尽相同,西方学者无论有多大成就,兼顾二者的,少而又少。王德威先生最早的意愿,其实既非理论的建设,也非作家的臧否;他想替中国当代文学写一部具有现代性的历史。他相信从涕泪飘零的众声喧哗中写出的文学史,一定会比“历史政治论述中的中国”更真切,更实在。王先生的睿智,得到了空前的胜利。他的重点既然不在文学,而在历史,他在选材上,以意识形态为重,兼包并蓄,无所不容,却忽略了作品的良窳,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事了。

  作为文学评论家,他丰富的中外文学知识,肯定了他杰出的地位。不过他过于庞大的计划,想结合历史和文学、理论和实践于一身,使他显得吃力。太多域外的理论,一则眼花缭乱,再则有如无源之水,既未彰显时代的意义,也未能深入作家的腹地,浪费了资源。例如他从阎连科《坚硬如水》的情欲描写,想到巴赫金的狂欢冲动;从张贵兴的《群像》,想到康拉德的《黑暗之心》等等,这些中西文化的差异,需要咀嚼和消化,才能发挥作用。王先生不可能无的放矢,但没有耐心的解说,读者接受的程度是十分可疑的。而且,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历史的变迁当然是他专注的焦点,然而像“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这样的论调,难免让人想到历史的目的论。这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历史的停滞?还是历史的宿命观?我们不必扯出马克思来替他解答这个问题。但变是历史的常态,变的研究固然重要,在变中求不变,才是文学的主题。人性是文学的主人,历史是过客,不容颠倒。

  不过回到文学批评,王德威研究现代华文文学的难度也委实惊人。他面对的是空前未有的时代浩劫,和华人在地球上无限制播散的悲剧,远比希伯来人《出埃及记》复杂多了。他看见的,不仅是家破人亡的血泪,还有百年来忧患交加的屈辱,遗民、殖民和移民的沧桑……。太多同情,使他显得软弱;太多愤懑,使他流于滥情。在“文的自觉”和“论的独立”间,他常陷于两难。幸亏在后现代主义思潮乱成一团的喧嚣声中,他得到了一点时代的依傍和共鸣。

  说实话,丢开华人旷古未有的厄运不谈,“众声喧哗”的确是一个争奇斗艳的好时代,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看,它远比定于一尊的局面有趣多了。这期间出现的种种文学和哲学思潮,忙翻了当年从事文学工作的人。王德威躬逢其盛,而出于对理论的热烈期望,他相信他找到了研究华文文学最好的工具。这当然是件好事,然而他当时的观察还包含下面二事:第一,东亚研究学者不能自外于这场“学院新潮理论所代表的 ‘象征资本’交易”,第二,学者不能小觑这个“国际学术对话下的利益效应”,未免画地为牢。“不自外”和“不小觑”是应该的,但过于功利,视新潮理论为“象征资本”的交易,斤斤计较于国际学术对话的利益效应,不考虑研究的实效,失去了文化交流,和他山之石可以攻错的美意。而过分重视西方的意识形态,把自己变成西方理论的附庸和复制品,当然会掉入“理论买办”和“文化拼盘”的陷阱。而最可怕的,莫过于在这狂热的追求中,模糊了自己的地位,降低了自己的尊严,得不偿失。

  事实上,值得我们欢欣鼓舞的,还是华文文学新生一代正在成长,今天两岸四地和北美的文学家、艺术家、思想家,无论老少,无不以超快的速度,向前迈进,他们已经突破了语言的界线,进驻了天下一家的精神殿堂,谁也不能预料“未来的‘当代’”是怎样一个面貌。王德威若能从历史宏观的襟怀中,推开意识形态的琐屑,从文学丰盛的源泉里,探索人性的不朽,拿出勇气,走出悲情,鼓励创造,那才是华文文学之幸,世界文学之福!

  (作者系文学教授,曾执教于美国爱荷华大学、康奈尔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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